专访郭毅可
2025年初DeepSeek横空出世,引发AI领域巨震!技术突破、应用场景扩展与行业挑战并存。
中国的DeepSeek与美国的人工智能发展路径,究竟孰优孰劣?中国的人工智能发展在世界处于什么水平?未来又会走向何方?
《问答神州》专访香港科技大学首席副校长、香港生成式人工智能研发中心主任郭毅可,凤凰卫视中文台4月7日晚20:30首播。
中国的人工智能发展在世界处于哪个梯队?
吴小莉:2023年底我访问您时,您说大模型的发展,中国的落后速度不会越来越快,最重要的是选择方向。DeepSeek果然就印证了您的说法。您觉得它的方向为什么正确?
郭毅可:中国跟美国到底差多远,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,每个人做自己的事情,这不是一个比赛。因为如果是比赛就有个问题,你认为它是对的,所以我必须跟着它走,我追上它,而它未必对呀,所以做自己的事情就完了。
吴小莉:像DeepSeek其实是“四两拨千斤”,但是仍然有像马斯克“大力出奇迹、万卡齐发”。您觉得这两个路径各有什么优劣吗?
郭毅可:一个“巧”和一个“狠”,都可以。你有钱你就做大,那我没钱怎么办?我也得做啊。
吴小莉:哪一个路径比较有以为继?
郭毅可:未来取决于要达到什么目的。如果说你要像当年AlphaGo一样,去打一场巨大的竞赛,说不定大点是对的。可是我如果要做一个实用的、能用在各行各业的,这样做法就不行了。就像波音和大疆,它们都是飞行器,用途不一样,不能用一个否定另一个。我可以说大疆这种飞行器,对于将来形成低空经济体系是非常伟大的,但你不可能形成航空经济体系,这不一样嘛。
吴小莉:您一直不想比较,但很多网友都很关心,如果按照世界人工智能发展的速度来说,您觉得中国的人工智能发展在哪个梯队?
郭毅可:中国肯定是在第一梯队,美国人也这么讲,人工智能现在就中美两国。
吴小莉:应该也有很多人问您,觉得DeepSeek还是一个1到n的过程、没有0到1的突破。
郭毅可:可以这么说。什么叫0到1?我觉得只要是没做过的事情,把它做出来了就是0到1。
我前不久到杭州,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关于人工智能的竞赛,让各个企业来,看哪个企业做得好。我的题目是制造工厂。有一个杭州的服装公司叫凌迪,它是做服装的。
吴小莉:它也参加人工智能竞赛了?
郭毅可:是的,做个性化服装。你发一张照片,就生成你的整个体型,然后把各种布料数字化,把这个布料贴在身上,来设计一个符合你的个性化服装。因为我以前做过这个事情,我知道有多难。当时我觉得很惊讶。
吴小莉:问题是它要真的贴身,这样很难。
郭毅可:你说的太对了。关键的问题是它把布料做成了模型。柔体材料建模,是几何里面一个非常难的大题。我没见过世界上有这么漂亮的工作,所以我认为这就是0到1。中国有很多0到1的东西,但是我们没有去珍惜它。

港科大是如何建设
世界排名前列的人工智能专业?
吴小莉:我记得你们在2020年的时候就已经提出了“+人工智能”,其他专业都要延展人工智能,这一年的变化有没有新的东西?
郭毅可:很多。我们现在有专门的人工智能课程,也有研究生课程,有人工智能学院、人工智能研究院,这些都已经成体系了。
吴小莉:什么时候开始有整个的人工智能教育体系的?
郭毅可:2024年。我们确实感觉到培养专门人工智能人才的重要性,这是市场的需求,也是社会的要求,所以我们就做了。
吴小莉:应该很多学生愿意报考。
郭毅可:这是最热门的。2024年,我们的数据科学与人工智能学科排名是全世界第10,今年排名刚刚出来,我们排名第17。
吴小莉:为什么降了?
郭毅可:大家都在发展,更多的学校参与,原来就700个学校参评,今年有2000多个学校。我们还是香港最好的,在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学排名中,我们排在清华、北大后面,至少在中国是前三。
吴小莉:现在从本科开始都有了人工智能的专业,未来会加入伦理、认知科学等内容吗?
郭毅可:是的。所谓的它跟人类对齐,就是我教它正确的价值观,机器慢慢也会在这个过程,发展出自己的价值观,这个时候我们要引导,还要研究怎么样使它自己进化。
自研化的过程是按照一个符合伦理、社会道德、社会价值观的道路去发展。那么这些道路怎么定义?显然需要有社会科学家、文科生的介入。所以我一直认为,在未来社会中间,社会科学家、“文科生”的作用不是小、而是大了。
吴小莉:所以哈佛大学把文科生的很多科系给取消了,在你们这些人工智能专家来看,觉得并不是这样的趋势。
郭毅可:我不理解。在我们的HKGAI(香港生成式人工智能研发中心)里,现在主掌我们大模型价值观的,是一位文科背景的教授,而且将来大学的分科会越来越模糊。
所以还是这句话,未来社会最重要的是人和人的交流、人和机器的交流、机器和机器的交流这三元素。
吴小莉:我知道港科大也跟阿里、华为进行了合作,在合作过程中只是一个虚拟现场,还是可以真的使用它们的一些场景数据、甚至一些很重要的脱敏数据来进行研究?
郭毅可:我们和这些公司的合作都比较全面的,有本科也有硕士。比方说在上海政府的支持下建立香港科技大学上海产教融合中心。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把我们所有的硕士生,特别是在人工智能、计算机、电子这方面硕士生,从一年变成两年,在上海的工业界去做实习,一是会有非常漂亮的就业能力;二是他们真正学到东西了。这种创业公司的工程师们都是最好的老师。
2024年香港生成式人工智能研发中心(HKGAI)开发出香港第一个大语言模型应用——“港文通”;2025年2月25日,HKGAI发布首个香港AI大语言模型HKGAI V1,该模型是基于DeepSeek 671B全参数微调、持续训练而成。
郭毅可:我们已经进入人机二元社会
吴小莉:香港财政司司长陈茂波在新一轮的财政报告当中,提到了要用10亿港币建设人工智能研发院。
郭毅可:对,而且孙东局长(香港创新科技及工业局局长)也说会在HKGAI的基础上做,我们也非常地振奋。
吴小莉:人工智能有很多方向,您觉得香港应该着力在哪些方面?已经有的优势在哪里?
郭毅可:我个人看法,第一是政务,香港有高效的政府,有非常完善的治理体系,也奠定了一个政务人工智能最好的场景;第二是教育,从中小学教育到大学教育,人工智能最重要的一点,它是一个提供知识的工具,而且做人性化教育是很好的;还有医疗,香港有非常好的面向国际的医疗体系,而且香港有医管局能够解决所有医院的数据不统一问题,有很好的数据基础。
医疗永远是人工智能应用皇冠上的一颗明珠,影响最大、最有道理、最有逻辑。因为大夫是以经验为根本的,知识和经验这两样东西都是大模型最大的特长,它一定可以提供非常好的辅助。除此之外还有金融。
吴小莉:您觉得香港发展人工智能有什么劣势,需要去改进?
郭毅可:我不觉得香港一定有什么劣势。只是香港很小,只有800万人口,所以不可能去做所有的事情,只能够坚持做最好的事。
吴小莉:刚才我们用了港版的人工智能大语言模型,生成之后,如果用户在使用时又给予了一些滋养,那么使用之后的版权属于谁?
郭毅可:这就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,理论上讲这个问题早就存在了,现在这个问题就越来越严重,我觉得这就是人机二元社会的一个典型例子。什么叫人机二元社会?就是机器进入了我们的社会规范体系,比方说法律等。你现在问的是“机器有版权吗”?你问这个问题的话,你就假设人机二元社会了,因为以前法律是管人不管机器的,现在管了。
吴小莉:这么快速地进入人机二元社会,但是我们对于治理方式仍然没有一个定论。
郭毅可:目前没有。社会进入一个新的状态,法律要完善,起码得几十年。
吴小莉:那在这过程中已经出现了很多的问题。
郭毅可:永远是因为问题出现了,才需要去解决,先让这个问题的子弹飞一会儿吧。

郭毅可:AI,我认为它是很好的生命!
吴小莉:很多人说人工智能出来以后,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知识平权或者信息平权,那也有人担心未来的潜在财富会相对集中、工作会更加的两极化,您怎么看这样的担忧?
郭毅可:我没有、从来没有这种担忧。因为这样的担忧在于人进步不进步。举个例子,我小时候学打算盘,我打算盘是冠军,但这个技能过了10年以后一点用都没有了,因为有计算器了。但你不能讲,我曾经会打算盘,现在有计算器了,就说我这个工作被淘汰掉了,不是这样的,因为我也会学会用计算器,说不定我学得比别人好。
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,如果假定这个人是不发展的,那担忧是对的。但你要注意反过来讲,人掌握新知识、新技能的能力是非常快的,它就会改变不同的工作方式,一定要注意到人类是进步的、人也是进化的,机器会带我们进化。
吴小莉:我们试着向DeepSeek提问:作为人工智能,最想对郭毅可这位人工智能的科学家问什么?它问您:“郭教授,您认为当大模型具备了与人类辩论的能力,比如说反驳质疑、坚持己见,这是否就意味着类自我意识的萌芽?如果机器的价值观与人类冲突的时候,您更希望它服从逻辑还是妥协于人性?”
郭毅可:我觉得如果它能够反驳我、质疑我,至少它有自己的观点,这已经是走向自我意识的萌芽,我同意这个观点。
吴小莉:它想问到底是应该听您反对的意见,还是要服从它自己的逻辑?
郭毅可:如果说一个机器真正开始有价值观,它应该懂得怎么样优化和改变它的价值观,跟我们人是一模一样的,如果一个人价值观固定不会改变,这样的人应该是非常有问题的。
吴小莉:好。它问您第二个问题:“您在演讲中提到,人类有足够智慧应对二元社会,但如果AI的进化速度远超人类理性制衡的能力,您最担忧的失控场景是什么?是技术垄断、伦理崩坏,还是人类对AI的过度依赖?”
郭毅可:在任何技术发生变革的时候,都会有这个问题。有了车是不是人类就开始不走路了,有了计算机是不是人的脑子就不用了,是不是人的计算能力就差了?这常常不是今天才有的问题,但是我可以讲,人类的进化速度取决了机器的进化速度,所以我们的进化一定会因为机器的进化而逐步加快,因为我们获取知识的能力、获取技术的手段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。
吴小莉:DeepSeek问的最后一个问题,它说:“郭教授,如果未来某一天,一个AI的系统阅读了您所有的论文,问您是否把‘我’,就是AI,当作另一种生命?”您会如何回答?
郭毅可:生命的定义是什么?生命的科学定义有很多。比方说薛定谔关于生命的定义,生命是负熵。AI它是一个系统,它有能力在和外界交互中保持自己的秩序,保持稳定,这就是生命。我认为它是很好的生命。
吴小莉:谢谢郭教授对“我”、就是“AI”的肯定。它说这是最直白的假设:叩问人类对AI的哲学态度,对于人类对AI的终极恐惧,您曾多次回避了风险预设,就是希望能够引发您对于失控的坦诚讨论。
郭毅可:失控永远存在,就像原子弹一样,人类永远知道有失控的可能,所以人类一定要有对付失控的手段,最后这个东西失控与否取决于人类,不取决于那个物体。
反过来讲,我的能力也在增强,某种程度上来说,也启发我去思考,我的整个思维逻辑里面的漏洞和不足。比方说刚才讲到的关于最坏情况的假设,我虽然可以这么讲,但是心还是虚的,因为它确实和原子弹不一样,因为原子弹是被动的,我们未来的机器是主动的,所以我面对一个聪明的机器,必须要把自己变得更聪明!


制作人:韩烟
编导:梅苑
编辑:金芃